楚沁想着态度要到,但是这礼也不是非得见,得了太子这话,她就安安稳稳地又上前了两步。
她站到石案边,心里想着帮太子添个茶倒个水什么的。倒不是说要多卑躬屈膝,只是也的确君臣有别。像她这样身份不高不低的官眷倘使被召进宫陪伴皇后或太子妃,也得干端茶倒水的活。
然而太子又睃了她一眼,笑道:“娘子要么坐一会儿,要么便回去歇息。”
“……”楚沁哑了哑,只得道一声谢,坐到了太子对面。
小厮又上了茶来,两个人就这么喝着茶不说话,楚沁嗅着茶香,心里直犯嘀咕,心说太子不会知道花痕的事了吧?
按理说……不应当啊!上辈子花痕也被接到了他们府里,直到楚沁离世,母子三个都安安稳稳的,那太子应该是不知道这事。
又或者说,太子知道,但太子帮着遮掩?
这倒也不无可能。在楚沁看来霍栖固然有错,但错处远没有那么大,太子又是那么个和善的性子,庇护这孤儿寡母也在情理之中。
或许是因为干坐着没事干,这些疑虑在楚沁脑中转个不停,但她终究也只是想想,没打算直接问出来,要不然,万一人家根本不知道花痕的事呢?直接说不就把裴砚给卖了?
如此等了约莫两刻,裴砚终于干回来了。
他本在东宫向太傅请教功课,突然听说太子去了他家,心里直打了个哆嗦,连马车都顾不上坐,直接策马往回赶。
这样紧张原因无他,也是因为花痕的事心虚。虽然裴砚觉得那件事若让太子知道,太子也不会说什么,可这到底是瞒着太子干的事,让人心里不安生。
于是他一路疾驰,到宅院门口翻下马背又一刻不停地往里冲,跑得气喘吁吁。直至到了离书房不远的地方他才压下脚步,竭力平静地走向那道月门。
还余几步远的时候,楚沁首先注意到他回来了,她当即起身迎去,太子抬眸瞧了瞧,没说什么。行至近前,裴砚一把攥住她的手,压音:“花痕……”
楚沁不着痕迹地摇了下头,裴砚心弦稍松,接着走向太子面前,长揖:“殿下。”
太子睇着他,直言疑惑:“你这书房,怎么看上去像没用过?”
“……的确没用过。”裴砚顿显局促,窘迫地咳了声,“正院也有书房,臣一般都用那边的。”
“正院”,一般都是宅中正妻的院子。
太子摒笑,没说什么,楚沁闷着头福身:“妾身去看看母亲。”
“好。”裴砚颔首应了声,楚沁就走了。太子等她离开,不免又打量起裴砚:“怎么,你从定国公府搬出来,定国公夫人一道来了?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裴砚面红耳赤,“娘子说的是她母亲,臣的岳母。”
首先是京中卫戍的事,这事按道理说,太子应该等明日清晨与东宫官议。但或许因为上疏的主意是裴砚出的,他对裴砚多了几分信重,就想先与他说说。
但因聊起这个就要拟定从励王手中接手京中卫戍的人选,总得翻翻各处的人员名单。裴砚的书房这边没有这些东西,只好请太子去正院,边翻东西边谈。
其实正院虽说是楚沁的住处,也没什么不可看的东西。平日里四处都有下人收拾得干净利索,再说太子又不进卧房,去也就去了。
然而迈进院门时,太子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顿了顿。他抬头静观四周,便见东边是葡萄架,西边是紫藤花架。现下远还没到葡萄结果的时候,紫藤花也没开,两边都只是一片葱郁,却也已十分好看。
往里再走两步,太子又注意到那紫藤花架下竟还挂着秋千,不由道:“好雅兴。”
“哦……”裴砚又窘迫起来,垂首小声道,“娘子喜欢,所以,嗯……”
太子看出了他的不自在,短促地笑了声,信手拍了拍他的肩:“挺好,孤回去给太子妃也弄一个。”
然后又听太子说:“你想去把三省六部的名册取来吧,我们一起看看。”说罢,不待裴砚反应,他就已提步走向秋千。裴砚哑了哑,到底是不好拦,只能先依言进屋寻太子要的东西。
屋外,太子悠然坐到秋千上晃荡着。晃了两下,忽而注意到秋千扶手上有字,且字迹潇洒飘逸,便不由自主地定神细看。
太子哑然,又扭头看另一边的扶手。
怎么会有人把这种东西刻自己家里?!
待到裴砚出来,裴砚自知太子看到秋千上的刻字了,太子也知道裴砚知道他看到秋千上的刻字了,但两个人默契地绝口不提,总算避免了又一度的尴尬。
两人移到石案边落座说话,先为京中卫戍的事聊了近半个时辰,挑出了六个名字递上去。其中三个是太子亲自选的,却看起来和太子毫无瓜葛,大有避嫌的意味;另外三个则要么和皇后的娘家沾亲带故,要么与东宫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这是裴砚选的。
皇帝在京中卫戍的事上有了松动,愈发让裴砚觉得楚沁先前的猜测是对的。既然如此,焉知让太子选人不是新一重的磨砺?这会儿皇帝搞不好就想看太子选自己的人呢!
太子心下其实也明白裴砚的意思,只不过京中卫戍之事实在牵涉甚广,他虽有自己的人可以举荐,却也不敢说他们就是最好的人选,所以只得将挑出的几个人一并呈上去,等待父皇定夺。
等这事议定,太子记下了六人的名字,便又问裴砚:“你可知孤今日为何专程来你家说话,而不回东宫?”
太子笑笑,就将自己心下的疑惑与方才霍栖道出的事说了。裴砚听得诧异,沉吟了半晌才道:“殿下是怀疑励王往殿下身边安了眼线?”
“是。”太子缓缓点头,“所以,孤不知他的手有多长,是只在霍栖身边,还是已伸去了东宫。”
裴砚后脊发凉:“那臣这里……”他警惕四顾。
好在,他院子里的人基本都是定国公府带出来的,而且他们现下还在楚沁的正院中,励王应该还不至于将手伸到女眷院子里。
太子沉息:“孤给你个正经差事,帮孤查查励王。”
裴砚悚然一惊。
“东宫人手随你调遣。”太子神色稍缓,语中多了些安抚的意味,“你慢慢来,办不好也没关系。”
“……殿下?”裴砚讶然打量太子,心中只觉意外。
他隐隐觉得,太子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。
太子并不多言,交待清楚事情便起身离开:“打算怎么办,你想好写个折子给孤。孤回去了。”
“恭送殿下。”裴砚起身恭送,太子摆摆手,自顾走了。
他走得有些急,一路大步流星。裴砚的这方宅院又不大,不多时就出了大门,迈出门槛的那一刹那,太子忽而心里轻松了些。
他望着晴朗如洗碧空定了定气,心里突然慨叹,父皇倘使在历练他,可真是用心良苦。
从前是他天真。他明明看过那么多史书政书,却觉得凡事总有不同,还自以为是地觉得,当下的皇宫就是那个“不同”。
这或许也不全怪他,实是因他父皇母后的相处与史书上那些帝后都不一样,而大哥二哥虽与他并非一母所生,却对母后也一贯恭敬。
因此,他以为他们不会闹得兄弟阋墙。哪怕他知道大哥一贯有野心,他也当一切都会止步于“明争”,止步于大家开诚布公的较量。
所以,励王一直以来的争强好胜他不怕,励王得了京中卫戍他也不怕。他觉得只要自己行的端做得正,父皇心里自有杆秤,况且他已坐上储位,这位子总归不是靠大哥争强好胜就能夺去的。
可若励王用上了安插眼线这种手段,那就不一样了。
卫凌不会嫌这种手段卑劣,因为这样的手段放在朝堂斗争中再正常不过,他还没有那样幼稚。只是这便意味着励王的心思要比他以为的深沉的多,兄弟情分在励王眼里,也没有那么重。
意识到这些,卫凌心底不免升起一股恶寒。
大约是这些年的人生平坦明亮,这样的手段忽而被明明白白地摆到面前,直让人觉得不真实。
只是,心里难过归难过,却也不足以为惧。事情既到眼前,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。
宅中,楚沁不知太子和裴砚要谈到什么时候,就先去东院待了会儿。但父母还在声裴砚的气,近两天他们都没不肯见裴砚,裴砚但凡想过来告罪,总是离东院还有好几丈远就会被小厮婢子挡下。至于裴砚宵夜的汤,当然是一并扣了。一旦楚沁过去,若只有郭大娘子在家还好,倘使楚赟也在,还总要忍不住骂裴砚几句,楚沁既不想跟着骂,也不想让父亲越骂越气,只得聊了会儿无关痛痒的家常事就赶紧溜了,跑去西北边的院子看花痕。
花痕这几日的情形都不大好,主要是心情沉郁,一天到头要么在院子里发呆,要么就是以泪洗面。
偏在这个时候,身边的下人也变得不大说话,因为他们被裴砚吓着了。
这些下人都是从花痕那边带过来的人,应该是霍栖支给她用的。那些下人原就签了死契,连赎身的机会都没有,生老病死都捏在主家手里,理当口风够严,但裴砚觉得事关重大,还是恐吓了他们一番,说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就当场塞到院中那口井里给淹死。
然后再把尸体拉去喂野狗。
若因此给太子招惹了麻烦,还要搭上九族性命!
楚沁试着想象他们的感觉——那大概就是,会签死契卖身的下人必然已经出身十分凄苦,生活无以为继才会走到这一步。天天悬着颗心提心吊胆地当差,却还是在某一日突然得知自己被卷入了朝堂纷争,如若说错了话不仅要惨死不说,还有可能株连九族……
这架势,平头百姓没人能不怕。
所以这两天,花痕院子里的人都紧张得尽量不说话,生怕多说多错。楚沁一进院子就发觉四下里安静得跟没活人似的,再往里走几步,就听到花痕在卧房里啜泣。
楚沁推门进去,花痕见有人来,慌忙地擦了擦眼泪,继而起身见礼:“楚娘子……”
“坐吧。”楚沁笑笑,四下扫了眼,三四个月大的那个孩子正在摇篮里睡着,三岁的那个倒是在茶榻上玩,是很乖巧的模样。
看着这个孩子,她可算迟钝地反应过来,她为什么先前看霍栖眼熟了。
这孩子长得跟霍栖真像,虽然现下只有三岁,眉眼就已有了霍栖的轮廓。等到十几岁的时候,和霍栖就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。
楚沁心下叹了声,温言劝花痕:“别哭了,霍栖不过说了几句醉话,不是什么大事,自会否极泰来。”
这话她一边心平气和地说,一边觉得违心。
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霍栖应该是回不来了。
花痕忍着眼泪,紧咬下唇:“妾身知道娘子和裴公子都是好人,可若万一他回不来了,妾身和孩子也不能真的一直留在这里麻烦娘子和公子。”
楚沁忙道:“没什么不能的,公子既答应了霍公子收留你们……”
花痕摇摇头,起身立在楚沁面前,继续说下去:“妾身有些打算,娘子且听一听。”
楚沁颔首:“你说。”
花痕哽咽道:“妾身生来卑贱,这辈子能得霍公子疼惜,已经没什么憾事了。这两个孩子是霍公子的骨肉,妾身想着,怎么也不能拖累他们,若霍公子真的出不来,妾身便殉了他!这样,这两个孩子……”
花痕咬咬牙,屈膝跪地:“这两个孩子便劳娘子和裴三公子在妾身走后去昌宜伯爵府说一说情,求昌宜伯和大娘子收留他们吧!霍公子娶妻是早晚的事,日后嫡子庶子都不会少,伯爵府只当添两双筷子……”
“你快起来。”楚沁伸手扶她,花痕满面是泪,跪着不肯起。
楚沁见状自知她是认真的,隐约想起上辈子也有过这么一出,但那时候花痕没跟谁说打算,只是直接寻了死,所幸被救了下来,又被张嬷嬷带着人盯了三天,才没再闹出别的事。
楚沁一喟:“咱们都是女人,有些话或许不中听,却是我的心里话,你且听听在不在理。”
花痕双眸空洞地望着她:“娘子请说……”
楚沁手上又添了力,还想扶她,但见她仍定定跪着不肯起来,便直接说了下去:“这世道对咱们女人总是要求颇多,这个要你为了丈夫着想、那个要你为了孩子牺牲,就好像咱必须为旁人无私无畏地舍了这条命,才配受旁人称赞一句‘这是个好女人’。”
裴砚眼看她脸色发白,笑了声,倾身搂住她:“怎么还慌了呢?不怕不怕。我没提你,若来日太子殿下平安地渡过难关,要论功行赏,我再告诉他这主意本是你出的。若后头发现主意错了,你只管放心,这话就是我说的,太子怪罪不到你头上!”
“你心中过意不去,这我明白。可公子那边,这是他与霍栖的兄弟义气,是君子之诺。他愿意应,这不是你的错处。至于我这边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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