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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陈抟

郭荣以一贯的雷厉风行手段,在短短数日之内,完成了对整个朝廷集团的重构,这一举动,既包含了对自己掌控力的绝对自信,也包含了一个“天不假年”皇帝的无奈,如果说,此时卧病小隐园的郭荣还有什么期待,那就是范质了。 在郭荣托孤的第五日,也就是显德七年正月初七,年幼的柴宗训忐忑不安地站在祭天大殿仪式场地之时,范质一路颠簸、紧赶慢赶,终于来到了华山地界。 在车队经过潼关的时候,范质耳边,传来了梦呓一般的声音,那声音仿佛穿越千年、静候于此,似乎是在抱怨,似乎是在呐喊,似乎是在哀求。 掀开马车的帘幕,范质看到了百姓脸上的疲惫、戍兵眼中的凄苦、征夫身上的褴褛,关隘之上,“周”字战旗在寒风搅动下,烈烈作响,那旗杆如同被压弯了的人的脊背。 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……” 范质暗自叹息,何时大周能够一统天下,让平民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。 身为一国宰相,范质实际上很少“哀民生之多艰”,他很清楚,书生意气、菩萨心肠都是救不了天下的,唯有强权利刃,扫清藩镇割据、灭掉异己,才能实现安邦大计。 可是,为什么自己心中如此不安呢? 事实上,范质内心涌起的不安之感,在五代十国时期,会反复地出现在任何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身上,从皇帝到宰相,从文臣到武将,从皇室贵胄到平民百姓,这种感觉的源头,就在于“无度”。 “度”就是法度,泛指维护整个王朝社会运行的规则体系。“无度”就是一个国家在统治过程中,忽略或违悖法度,甚至于干脆没有建立一套所有人都遵循、恪守的规则体系,这一行为所导致的结果是很严重的。 例如,春秋时期的楚庄王、齐桓公、燕昭王等,他们作为一国之主,在活着的时候,能够实现开疆扩土、国力增强,可当他们死了之后,整个国家就立即进入衰败过程,随即被新崛起的力量所瓜分、消灭掉。 这就是因为“无度之举”造成的,因为一个国家要凌驾于他国,国君就必须采取非常规的手段,实现所有资源的集中,比如,秦始皇动辄征用几十万人修路、修长城、修阿房宫,这一过程中,君王的意志取代了天下的法度,或者说“君王就是法度”。 然而,一国之君死后呢?可以认为,法度也就消亡了,原本维持强大国家机器的力量消失了,那么重新陷入混乱、沦为弱小就只是时间问题。 这就是一个悖论:一个强悍的统治者(如后周郭荣)通过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国家法度,或者,为满足自己的需求去破坏了既定的规则体系,以在短时间内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力量,以此谋求开疆扩土、国力增强。与此同时,国家法度体系被破坏,必然会产生朋党、营私、谋逆等问题,这些问题又会转化成威胁国家稳定的要素,在强悍统治者生命结束之后,“无度”的破坏力进入最强阶段,足以导致整个帝国的彻底毁灭。 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后汉皆是如此,现在,历史之神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后周。 进入华山地界之后,天气愈发阴寒,但范质一刻也不敢耽搁,他弃车步行,随行也仅仅带了两名军士,进入云台观之前,也脱去了自己的一品朝服,让军士守在门外,自己捧着国礼走了进去。 彼时的云台观很小,基本就是一个山野院落,不知从哪个朝代就开始扎根、生长的草木,将台阶遮盖的漫漶不清,越向台阶上走,眼前就越发荒芜,但给范质的感觉,却是越发温暖和安全。 原以为,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抟,应该会刁难自己,送上一碗“闭门羹”吃,没想到的是,云台观的门根本就没关,范质一走进去,就嗅到了茶香与檀香的味道。 观中与观外是两重天下,青石铺地、整洁干净,暮色将至,房檐下吊起的油灯,散发着明亮的光芒,正堂的门同样开着,厅中没有桌椅,而是铺着厚厚的草席。 席上横卧一人,手肘依靠在矮桌之上,正昏昏沉睡。 卧席之人,自然就是陈抟了,他似乎睡了很久,一只蜘蛛正在他头上的蛛丝网上。 “陈天师,俗人范质奉命求见。” 陈抟丝毫未动,只是须眉、眼睑轻轻颤动,表示这个人还活着。 “陈天师,俗人范质奉命求见!” 范质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陈抟仍旧未起身,但缓缓伸出手,摆了摆,示意范质不要惊动头上的蜘蛛。 那蜘蛛正在用蛛丝裹着一只飞蛾,它手脚麻利的将猎物捆成一团,然后将口器插入到猎物体内,优哉游哉地享用猎物的血肉。 屋内,陈抟静如泥塑,屋外,范质抖如筛糠。 许久之后,那蜘蛛才吃的心满意足,攀着一根透明的蛛丝,向房梁上爬去。 “范丞相,久违了。” 陈抟打了个哈欠,坐直身体,两眼睁开的瞬间,如同两道精光射出,让已经有些麻痹的范质浑身一激灵。 “陈天师,俗人范质奉命求见……” “我早已备下香茗,快到屋中坐。” 范质应声进屋,内心有些不满,好歹自己也是一国丞相,即便皇帝青睐于你,也不应该如此怠慢。 “丞相莫恼,否则周身散发的暴戾之气,会惊动此地生灵的。” “这……从何说起。” 陈抟微微一笑,气息平稳,给人的感觉,仿佛是70c的温开水,不烫不凉,又如末春的气候,不湿不燥,范质与之近在咫尺,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阵阵寒气。 “那只小小蜘蛛,能够感受到范丞相周身的气息,若暴戾之气涌动,惊扰它另去别处,怕是我这小小茅屋,定然会蛾虫成灾了。” “天师神通广大,岂会因为小小蛾虫担忧。” “道法自然,顺应而为,万事万物,皆有定律。若惊扰了蜘蛛,飞蛾腹中万千虫籽就会孵化,于慢慢冬日啃食我这茅屋,待到春暖,恐怕是一场灾难了。” “这……受教了。” 陈抟默然,似乎是相信了范质,他平静地拿起茶壶,看似满是冷灰,可倒出的茶水却温凉适宜。 “若是,范丞相不在门外等待片刻,这壶茶还是滚烫的。” “天师既然能够预知我前来,想必,也能知道我为何事而来。” 说着,范质将装着国礼的紫檀木匣拿过来,恭敬地放在矮桌上,还没打开,陈抟便叹口气,说道:“丞相大人,皇命不可违,天命可违否?” “皇帝授命于天!” “既如此,人力可否能逆天?” 范质心凉,眼神中一片死灰,他不可自制地浑身抖动,哀求道:“皇帝素有大志、霸业初成,大周若能统一天下,无数生灵即可安享太平!这难道不是顺应天命的行为吗?天师,你怎能人心袖手旁观,范质哀求于此,望天师能够出山,助力大周国祚、延寿皇帝天年!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范质一路上的忧心如焚、担惊受怕一股脑都喷涌出来,他起身,以王公之礼向陈抟跪下。 “皇帝命在旦夕,请天师随我归京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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