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和二年,四月。 京都雒阳,步广里。 此时,一只车队从步广里的官宅驶出,朱轮彩毂华盖,前后拥旄者数十人,煊赫非凡。 原先行在道上的是一伙来自荥阳的官隶,他们正要把今年江淮送来的稻米驮运到太仓。 他们看到身后车队的架势,就知道是贵人出行,赶忙避让。 但因为车上都是稻米这些重物,转圜不便,就耽搁了。 那贵人的随行们,等着不耐,上前,拎着哨棒就打。 可怜这些役夫百里转运,沿着洛水,穿巩县、偃师,一路摇橹到洛阳。 到了后,又要沿着阳渠拉纤,才能将漕船拉到洛阳城东的上东门外。 就这还不够,来不及休息,就被漕吏指挥着将粟米入库洛阳东北角的太仓。 天下槽米皆要运于太仓,用以供养这京都二十万官吏、学生、贵戚。 但根本不会有人感谢他们,这些京都脚下的,没人会认为他们能吃到江淮的稻米,是因为这些人的辛劳。 相反,只因他们挡了贵人路,就被打了一顿棍。 但就是这样,也没人敢多话,只努力把道上的大车给清了。 很快,车队又向着北宫东明门的方向启动了。 朱轮车的彤幨内端坐一人,正是新任司隶校尉阳球。 阳球望着道两旁的松柏白杨,郁郁参差,神情纠结。 今天是他入宫谢恩的日子,按理说本该是高兴的。 因为司隶校尉是本朝雄职,号“三独座”,这是自光武皇帝起就有的殊荣。 建武元年上特诏: “御吏中丞与司隶校尉、尚书令会同并专席而坐。” 要知道,就是三公九卿都是在朝中联席而坐的,这三官却专门一人一草席,可见优荣。 但阳球追求的不是一个草席子,他之前就是尚书令,也坐在那单独的草席子上,还有点孤单呢。 他看重的是司隶校尉之使职,他先前任的尚书令,也是重职,号真丞相。 原来的三公,不过空有其名,而无其实,选举、诛赏,一由尚书。 所以,尚书令就是没有丞相名的真丞相。 但尚书令纵有千般好,但还是有一处不行,那就是只能秉王命而行,没有独立性。 但司隶校尉就不同了。其职就是纠察京都即外部诸郡一应不法。 功勋、列侯、外戚、三公无不在其纠察之内。 而且还能开府,有执法权,下辖一千人的中都官徒隶,甚至还掌诏狱。 有监察权,有执法权,甚至有兵有衙门还有诏狱,这什么权力。 京中权贵多畏司隶校尉,称为京中卧虎。 所以,当阳球被任为司隶校尉的时候,他是高兴的。 早在他还是议郎的时候,他就放过狠话,只要他当上司隶校尉,非要杀了王甫、曹节一党。 王甫、曹节等奸虐弄权,扇动内外,其父兄子弟,卿、校、牧、守、令、长者布满天下,所在贪暴。 就以王甫之假子王吉来说,嗜杀成性。 之前做沛相,凡杀人,皆磔尸车上,随其罪目,宣示属县,夏月腐烂,则以绳连其骨,周遍一郡乃止,见者骇惧。 视事五年,凡杀万余人。 他阳球学申韩之术,也好严刑峻法,但他杀人是为了止杀,而这王吉却是为杀而杀,岂可论为一谈。 所以王吉该死。 现在他得偿所愿,终成司隶校尉了。这不挺好的吗? 为什么还要纠结。 这都要怪一人,昨夜这人深夜拜访他,将他的好心情全弄没了。 但他还不好发作,只因为这人就是京兆尹杨彪。 杨彪出自数代三公的弘农杨氏,其曾祖、祖父、父亲三代都官至太尉。 他现在也已经是二千石的京兆尹了,估计后面又能像其父祖们一样,位列太尉。 杨彪来时,先恭贺了阳球迁美职,然后就从衣袋中拿出一份奏疏,说是给他的礼物。 阳球随手翻了,脸色古怪。 只因这折上写了中常侍王甫的宾客,在京都附近辜榷官财物七千余万。 好家伙,真的是份大礼。 他正要办这王甫,这杨彪就送来他的黑材料,真的是“体贴”,但这更让阳球警觉起来。 因为,这杨彪与他不是一党。 杨彪是关中士族,他是河北士族。 以前关中、中原这些经学士族经常联合压制他们河北派。 因为河北经学不盛,士族多学阴阳、道、兵、法,和这些经学家们不是一路。 而且先前他刺杀蔡邕,已经和这些经学世家闹翻了,他们怎会好心帮他。 所以,阳球只是将扎子收到衣袋,默不作声。 杨彪也不多呆,只起身拜了阳球,说了一句: “愿独坐为国家计,不惜此身。” 说完,就拱手回去了。 阳球看着杨彪走,气的一拳捶在了案几上,这小儿辈竟敢小觑于他,还敢拿话压他。 他阳球又岂是怕事之人。 当年九江郡盗贼四起,前后几任太守死在任上,多少人畏之如虎。 而他阳球,临危受命,单骑赴九江,旬月破贼,更将官署内一应作奸犯科者捕杀。 他阳球那时候都不怕,现在会怕? 但阳球知道杨彪这是没安好心,他明知自己性格,临走时还说这句,不过就是激他,让自己这个河北派挺身倒宦。 到时候宦官一派反戈一击时,也只会打在他们河北派头上,他们这些经学世家倒可以坐观成败。 但又如何,我阳球就是这样刚硬的人,本为国家事,何惜赴此身。 这是昨夜的想法,但在阳球去北宫的路上,他又有了其他想法。 他担心,自己贸然弹劾王甫,会不会破坏老师的计划。 他的老师就是现在的司徒刘合。 刘合上个月召集他们几个骨干,有他,有少府陈球,还有尚书刘纳。 计划是,等阳球当上司隶校尉,就按罪诛杀宦官曹节、张让。 现在,突然把刀对准王甫,会不会让曹节、张让有了防备。 所以,他纠结了一路,一会摸左袖子,一会摸右袖子。 他左衣袋的奏疏,是弹劾王甫罪状的;右衣袋的奏疏,是他原先写的谢恩表。 到底上哪个呢? 罢了,稳当一点吧。 打定主意,阳球就不再多想,闭目养神了。 没一会,一直跟在身边的随扈,掀开彤幨,探进来,小声和阳球说道: “主公,对面那个是段太尉的步辇。” 阳球闻言,赶紧朝前方看去。 正是那凉州三明之一的段熲,段纪明。 此人运气不好,刚接替乔玄做太尉还没两月,就遇到了日食,这会估计是去北宫向国家自劾。 这也是官场老传统了,凡有灾异,必是三公自劾去位。 遇上个地震,风灾,日食的,三公就要自己上表,言德行威望不够,不能佐帝王协理阴阳,以至上天示警。 阳球瞧不上这人,一老革耳,贪恋权位,卖身阉党。 所以,就示意随行加快,免得看这人心烦。 但阳球想超,人段太尉还不让呢。 这段太尉少好游猎,及壮又弓马军旅,这一卸职,身体就迅速肥大起来,已经起不了马了,便是寻常朱车都载不动他。 后来国家专门赐了他一台步辇,使二十人担之,方能成行。 段太尉的担夫、随扈、门客将道路拥满,阳球的队伍怎么也绕不过去。 有性急的随扈推攘着,反被段太尉的羌胡义从揍了一顿,哭爹喊娘。 阳球队伍里的其他随扈看到这场景,哪还忍得了,一拥而上,就要对这些蛮子一顿棍棒。 但他们揍役夫时如狼似虎,但遇到段太尉手下这些羌胡蛮子,那只有挨打的份。 一时,阳球的随扈趴倒一片,哀嚎不断。 阳球看着这幕,脸色铁青。 但对面还没完,冲过来就将阳球的旄节华盖砸烂,然后操着胡语,在那谩骂。 只要有敢还嘴的,就被他们拉出来揍得头破血流。 一个段太尉门客,隔着众人,传来一话: “我家太尉说,他在,别说卧虎,就是真虎在,也要成死虎。” 这些羌胡义从显然听得懂汉话,听了自家主公这话,各个嚎叫。 一时间,这京都上东门大街,遍是羌声。 揍完这京中卧虎,众人又抬着步辇,一路趾高气昂的进了东明门。 东明司马验过段太尉的符节,就放段太尉的步辇进去了。 而他的随扈、义从、宾客尽皆留在宫门外,也视着阳球的队伍。 阳球何曾受过此辱。 少时,曾有官吏凌辱他母亲,他便带着数十个少年,把这恶吏满门杀了。 所以,按他的秉性,定是要将这帮腥羶扫尽,殄灭无遗的。 但他只默默抽出右边衣袋的奏疏,丢在了车上,就下车入宫了。 北门宫阙楼宇,台阁绵延,水榭相通。 阳球走在甬道里,遥望郭北帝王墓,近看秦汉宫门阙,一片肃穆。 这郭北帝王墓,是北邙山,自古帝王,生在京都,死在邙山,有所始,必有终。 这一切都是汉家威仪。 就如萧何说的:“帝王以四海为家,非壮无以重威。” 这条甬道,阳球不知道走过多少回,但每次都诚惶诚恐,不敢抬头。 今天他突然就抬头看到,甬道上立着数人,其中一个总角儿童,一个道士打扮,仙风道骨,后面都是小黄门陪护着。 阳球立马醒悟,这是皇子,刘辩,赶紧对着他那边作揖。 但这小孩轻佻,拎着个弹弓就要打阳球,幸好被边上人拦着了,之后就好一番吵闹。 阳球不敢多留,忙跟着小黄门一路到了宜明殿。 国家正在这里接见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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