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红是林府部曲统领忽叟的女儿,如今年芳十九。 忽红身为一女子高约九尺,体态痴肥健硕且力大无穷,每日必吃十余碗饭才能勉强饱腹。因为这种种异于常人之处,县衙后院中人凡见她者,皆称其为怪物。 在大济,女郎们大概在十八九岁就该出嫁了,但因忽红的长相以及体格完全不符合时下人对女子的审美,所以忽红到如今还待字闺中,未曾说亲成功。 林府的管事娘子起先看在忽红的爹忽叟的面子上,给她安排了轻松的针线房活计。 奈何忽红粗手粗脚,在针线房里扯坏了好几匹布匹,硬是连个像样的袖子都没裁出来。管事娘子见状,还哪敢让她再待在针线房?便将她给赶去了洗衣房。 哪料忽红才去洗衣房一天,便又捶坏了好几根木锤。 管事娘子无奈,再也顾不得忽叟的面子,将她给赶去了杂役房帮工,干起了扫洒的活计。但没曾想忽红干这粗使活都干的笨手笨脚,地没扫干净,庭院的地砖倒是被她给用扫帚撬起了好几块。 就这样,忽红被各个房的管事娘子都嫌弃了,无人再愿意用她。 如今忽红一直做着府内打水的活计,百十斤的大水缸,她能直接扛着去到井边,将缸里的水打的满满当当的,再将打满水的水缸直接扛回院落,沿路滴水不洒。 一健壮女郎扛着大水缸,健步如飞的给各个院子打水,如此异人之举,使看见此景的人纷纷骇然。 久而久之,林府后院的人便都议论起了忽红,皆言她乃怪物。 事到如今,在林府,除了忽红的阿爹忽叟,寻常无人敢同她讲话。 府里的大娘子这次要选府里十四岁到二十岁的家生子做贴身丫鬟,此消息一出,后院中适龄的丫鬟们皆沸腾了,纷纷奔走相告。 大娘子乃二品世家的嫡女郎,与前程需要靠自己拼搏的大郎君不同,只要嫁人前程必是远大,做了她的贴身丫鬟以后跟着她去夫家,她们的前程又岂会差?哪个丫头不想做那跃龙门的鲤鱼呢? 于是,府里各家老子娘听到这消息后,纷纷给自家丫头张罗起来,将自家丫头给收拾的妥妥当当,就盼着女儿能得府上大娘子的青睐。 忽红今年芳龄十九,正在选拔之列。 忽红一进入待选的队伍,便鹤立鸡群。丫鬟们见到忽红也来待选,顿时嗡嗡地小声交谈起来。 “这‘怪物’怎么也来了?” “呵,就她这样的怪物,还想做大娘子的贴身大丫鬟?简直笑话!” “三等丫鬟都轮不上这怪物做,竟是有脸来待选?可真没有自知之明,嗤” “嘘,小声些,她爹是部曲统领忽叟呢” “切,怕她作何?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事实?她要不是仗着她爹是忽叟,而忽叟又在老爷和大郎君面前得脸,先不说她是否是怪人,就说她每天的饭量能抵十人的饭量这事,就该给赶出府了!” 忽红对这些言语早已是习以为常,充耳不闻,淡定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尽量让自己显得得体。 罗婆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行入院中,板着脸道:“安静!” 罗婆是主母裴氏跟前最得脸的仆妇,凡后院中的丫鬟无人不悚她,见她进来,刚才还杂声不断的小院立即便安静的落针可闻。 林知皇含笑随罗婆行入此院落。 罗婆见林知皇进来,肃声道:“行礼!” 十余名适龄的丫鬟,齐刷刷向林知皇躬身行礼。 “大娘子,府里符合条件的丫鬟都在这里了,您请。”罗婆叉手,恭敬地对林知皇行礼道。 林知皇刚才方一进来,就注意到了在一众丫鬟们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的忽红。 林知皇径直行到忽红身前停下,暗暗比划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,发现面前人至少比她高两个头去。 嗯,这大体格子,看着就好有安全感。 “你唤何名?”林知皇的问话声,在此院落中激起一小片骚动。 垂首待选的丫鬟们暗暗吸气,大娘子这是看上了那怪物忽红? 忽红激动的脸颊涨红,粗声回道:“奴婢名唤忽红!” “忽?”此姓少见。 林知皇立即想到了那日被林者云赏下美姬的忽叟,问:“你与府上的部曲忽叟,是何关系?“ “回大娘子,忽叟乃奴婢阿爹!”忽红见林知皇一再向她问话,兴奋的两颊肥肉抖动,复答道。 林知皇闻言,若有所思道:“听说忽叟身手不俗,你乃他女儿,又生得这般体格,可会武?” “”忽红一时不敢再答。时下都是男子学武,女子会武乃离经叛道之事,大娘子此时明显有意选她,她不敢说实话,怕因此失了大娘子的青睐。 林知皇见她犹豫,抬手轻拍了一下忽红的肩臂,含笑道:“无妨,如实回答便可。” 半响,忽红终是不愿欺瞒正含笑看着她的大娘子,艰难回道:“会!” 周围顿时响起阵阵抽气声。 这怪物竟还学了武?这是男子,还是女子? 大娘子这次就算看在部曲忽叟的面子上,应该也不会再选她了吧?想到此,不少丫鬟嘴角勾起暗笑。 林知皇却出人意料,闻言轻笑一声,抬手止住尚还在发愣的忽红,缓声道:“好,就你了!” 忽红当即红了眼眶,跪下叩首声若洪雷道:“有幸得大娘子所选,奴婢定结草衔环伺候好大娘子!” 罗婆见林知皇选了忽红大惊,提醒道:“大娘子,这忽红!” 林知皇转头目光凌寒的看了罗婆一眼,罗婆接下来欲说的话,顿时全堵在了嗓子眼里。 “罗婆,不必多言,就她。” 这眼神怎会属于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?罗婆被林知皇凌厉的眼神定住。她活了这么大岁数,这威势她只在裴氏老爷身上见过。 “诺!刚才是奴僭越了。”罗婆到底是主母裴氏跟前第一人,惊诧过后反应也快,立即垂首认错。 忽红见林知皇最终选了她,立时激动的眼眶通红。 终于,终于有人正眼看她了!更不因她的外貌、性别而歧视她! 常年受人歧视的忽红此刻心潮澎湃,这从皇城盛京而来的大娘子,与寻常人不同!没有常人那些鄙陋粗见,没有如常人那般鄙视长得体格高大的她,更不认为女子不可习武! 没错,忽红一直是委屈的。她有这般体格,这般力气,若为男子,定为他人所盛赞。只因她为女子,便被他人以异样眼光看之,嘲弄于她,唤她为怪物。 忽红目光诚然的看着含笑立身站在她身前林知皇,心中默默道,大娘子今日既在这一众丫鬟里选择了她,那大娘子日后就是她一生侍奉之主!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,大娘子的眼光究竟有多好! 冬日,树木已枯,后花园里翠色繁花皆无,只有假山可赏。 林知皇带着新选的贴身丫鬟忽红路过后花园,回自己院落的这一段路吸引了无数目光,这些目光或惊讶,或好奇,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探究意味。 忽红安静地垂首跟在林知皇身后,只觉自己现在还身在梦中。 怎会有如此美的梦?她居然被府中大娘子选做了贴身丫鬟! 想到此,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冲入了忽红的胸腔,因长期被人瞧不起而越来越佝偻的背脊,不自觉的开始越挺越直。 亦步亦趋跟在林知皇身后的这一段路中,忽红已是将腰背挺直的像只斗胜的金雀。 主仆俩行到了后花园假山处,林知皇见周围再没了旁人,止步回身笑问忽红:“你的功夫,是与忽叟学的?” “是!”忽红见林知皇与她说话,垂首立即回道。 忽红回话铿锵有力,声音极大。 林知皇极善洞悉人心,看出忽红在暗压激动,轻声安抚道:“放轻松,正常音量回答我便可。” “诺!”忽红红了脸,以为是自己的大声惊到了林知皇,这次回话的声音又小的出奇。 忽红两级反转太大,林知皇顿时被其可爱到了,失笑摇头,遂不再和忽红纠结音量的问题,以免她越发紧张。 为缓解忽红的紧张与她尽早相熟,林知皇边逛后花园边与她闲聊:“你与忽叟相比,谁的身手更厉害?” 忽红神采飞扬地答道:“单论身手,奴婢不及阿爹。若论其他,奴婢至今未逢敌手!” 林知皇见忽红说起武学一事,便去了拘谨,顺着话题往下问:“这怎么说?” 忽红羞赧的抬手抓了抓后脑勺,脸红道:“奴婢力气很大” 林知皇来了兴致,细问道:“多大?” 林知皇此问,本意是想让忽红用简单明了的计量单位阐述,她的力气究竟能有多大,但忽红偏偏不走寻常路,用了更直观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力量。 忽红左右四顾,最后将目光定了在一块比她人还高的假山石上。 忽红快步走过去,双手蓄力环抱住看中的假山石,身体略微一沉稳住下盘,咬牙便将这块假山石抱离地面约一尺的距离。 林知皇见状凤眸微睁,属实被忽红展示出的巨力给惊到了,唇口都微张了些许。 好好大力!这假山石,目测至少有十二石(一石约2995kg)之重,忽红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将它搬离地面一尺有余,这是人类能有的力气吗?难怪众人都叫她怪物。此时此刻,林知皇也想不含任何贬义的大喊一声,怪物啊! 忽红展示完自身巨力,转头见林知皇神色怔然,心下暗叫糟糕,得意忘形了有多少人是被她的大力吓到,而后将她视作异类的?她怎地就如此不警醒呢!大娘子不会也因此嫌弃她吧? 想到此,忽红心慌起来,忐忑的问:“可是奴婢吓到了大娘子?若大娘子不喜,奴婢以后可以控制不使力气”。 林知皇回过神后,情不自禁地低笑出声,执起忽红的手道:“喜!我简直太喜了!忽红,你这是天赋异禀,可不要荒废了!好好跟你阿爹继续练武!” 林知皇起先会在一众丫鬟里挑中忽红,就是因她体格巨大又言会武,如今林知皇已预测此地即将动乱,想着到时逃难,有个这样的丫鬟跟在身边多少也能唬人,至少不会拖后腿,这才选了她。 倒是不想还有这样的惊喜给她,这忽红竟身负如此巨力!力拔山兮气盖世啊! 她真是,真是捡到宝了!林知皇看着立身在眼前的忽红,如获至宝的喜笑颜开。 忽红见林知皇望着她展颜灿笑是真开心,也喜出望外,高声应道:“诺!” 大娘子果然与寻常人不同!他人见她巨力只会惧之忧之,只有大娘子是由衷赞叹于她的巨力的。 “忽红,你有何想要的?”收拢人心最快的方法,就是给她想要的。林知皇做了多年老板,早便深谙此道。 忽红想也不想便答道:“想要每天都吃饱饭!” 听到如此质朴的愿望,林知皇爱怜地抬手抚了抚忽红通红的脸颊,含笑承诺道:“好,你既跟了我,我定不会让你吃不饱饭的。” 忽红顿时感动的红了眼眶,却也怕大娘子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,闷声解释道:“大娘子,奴婢每日的饭量是真的很大,您要供奴婢一人吃饱,都可以再多养十个丫鬟了” 林知皇摇头,认真道:“无妨。一百个丫鬟加起来,都不及你一人得我心。” “大娘子”忽红听得林知皇此言,情不自禁地落了泪,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。 她太久没被他人认可过了吧?林知皇见忽红如此,轻叹了气没再说何,只静静地站在原地,轻抚她因抽噎而起伏的背脊,等待她情绪平复。 寒风徐徐,吹得木质结构的窗框嘎吱作响,林知皇俯首在书案上练习用毛笔写字。 因为林知皇暂还不认识这里的字,所以她现在练写的都是现代简体字。此时她练字,是为了尽快熟悉用毛笔书写。这样可方便她日后学会了此时代的字后,尽快上手进行书写。 其实林知皇现在就想找人学习此时代的字,但又不敢贸然向他人求教,实恐被他人看出端倪,便暂时搁置了此打算。 林知皇练了近一个时辰的字,在已可用一盏茶的功夫在纸上书写出十个汉字后,这才心满意足的止了笔。 林知皇练字时,因为怕被外人看到这些迥异于此朝代的字,所以此时厢房内她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留。 练完字后,林知皇谨慎地将练习过的字稿放在烛火下燃烧殆尽之后,这才扬声唤了丫鬟进来。 忽红在屋外听到大娘子传唤,第一个就冲进了厢房,带进一室的寒风。 “大娘子,您有何吩咐?” 林知皇被屋外飘进来的寒气冻地打了一个寒颤,这才注意到冲进来的忽红衣衫并不厚实,脚跟处与袖口处的衣服也短了一小截。 林知皇当即皱起了黛眉,对后一个进屋的丫鬟吩咐道:“你带忽红去绣衣房,让针线娘子给她新裁出三身冬衣来。” “大娘子,奴婢不冷!” “我看你冷。”林知皇看着忽红冻的有些僵紫的嘴唇,摇头笑着劝哄道:“听话,跟着她去。” “诺!”忽红被林知皇那句听话给惹红了脸,这才老实不再嘴硬,亦步亦趋地跟着小丫鬟退了出去。 忽红退到房门口,隐隐听到房内传来大娘子吩咐人打水进来,她要净手的话语,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动起来。厢房门彻底被关上,将林知皇的声音彻底与门外隔绝后,忽红这才快步跟上前面的丫鬟,往针线房去。 忽红此刻在心里暗暗发誓,大娘子既然看中她会功夫,那她就勤学好功夫,今后她就做大娘子的盾,无论何人,都不能越过她伤了大娘子去! 县衙大堂。 林者云面色阴沉的坐于正堂上首,魏县尉与黄县丞满面急惶立身在堂下,争先恐后的向林者云禀报如今郐县内所面临的大小问题。 “县令大人,城外的流民已经聚集上万,城内的守兵不过才千余众啊!城外不能再继续施粥了,应该立即驱逐那些流民!”魏县尉一脸焦躁的说出惊天之语:“一旦流民发生暴乱,后果不堪设想啊!大人!” “不可!现如今再驱逐这些流民,更是逼他们走上绝路!他们被赶就意味着没了活路,必会铤而走险,一不做二不休冲击县城,城内的千余守兵如今可守不住此城!”黄县丞眉头紧皱,急思片刻后又道:“城外的流民不但不能驱逐,这施粥亦不能停!一但停止施粥” 黄县丞后面的话虽未说完,但在场之人都懂他后面未尽之意,一时大堂内落针可闻。 林者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静下心,沙哑着嗓音问道:“如今县库中还有多少储粮?可支撑多久?” 黄县丞立即拱手回道:“若继续供应城外施粥,还可支撑十日。若停止城外施粥,还可支撑二十一日。” 黄县城回禀的话声刚落,一浑身染血的衙卫满面惊惶的急奔入内,径直朝上首的林者云行礼急禀道:“大人,不好了!城西的粮铺,被百姓们聚众给抢了!” 林者云闻言腾地一下站起身,急声问:“可有派兵前去镇压?” “聚众作乱的一干人等现已抓入县衙大牢!但”衙卫说到这里不敢再继续往下禀报。 “说!”林者云一拍案面,怒呵道。 “刚才派去城西粮铺那里维护治安的百名守兵,亡十八人,伤三十五人!” 魏县尉闻言,吓得立即双膝跪下叩首向林者云请罪。 “废物!”林者云抄起手边的惊堂木,含怒砸向跪在堂下请罪的魏县尉,责问道:“你如何训练的兵丁!如此不禁用?” 魏县尉被惊堂木砸破脑袋,顿时血流如注,却不敢呼痛,战战兢兢道:“下官这就去加紧训练兵丁” “训兵千日,用兵一时!你平时不训,到用兵时哪来的兵!不过是群乌合之众!” 林者云怒气冲冲的在堂上来回踱步:“那群抢粮生事被抓起来的乱民,本官定要重判!以儆效尤!” 林者云发了好大一通怒火后方才冷静下来,对一旁面白如纸的黄县丞下令道:“你给本官安抚好流民!城外施粥继续!粮食本官再去想办法!”吩咐完黄县丞,林者云转首又对魏县尉吩咐道:“让你手下那帮兵丁这段时日警醒着点,今时不同往日,日夜巡防不可有丝毫马虎!再有纰漏,本官绝不轻饶!” “诺!”堂下几人齐声应诺。 黄县丞和魏县尉得令,行礼后,急奔而出,处理林者云下达的一干命令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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